《此恨綿綿無絕期》（Trouble Every Day，2001）上映於千禧年初、正值法國新極端主義（New French Extremity）電影盛行時，對身體的逾越與界線有諸多探討。導演克萊兒．德尼（Claire Denis）運用曲折迂迴的非線性敘事，讓觀眾從多重視角解讀這個故事。二十多年後回望，本片奠定了文藝恐怖的文類，選擇用寫實具象的手法呈現女性食人，也相當罕見。

電影學者芭芭拉·克里德（Barbara Creed）認為，在恐怖電影歷史中，男性食人常象徵對體制的衝撞反抗。若循此線閱讀，女主角柯蕾（ Coré ）只對男性產生慾望，且被丈夫囚禁在家裡。她對男體的啃噬／毀壞，除了表現同類相殘外，還包含性別的隱喻，或可理解為陰性怪物顛覆父系秩序箝制的一種策略。

《此恨》鏡頭語言下的肌膚，凸顯了親密關係的殘酷面：食人與情慾互為表裡，只有透過吞噬對方才能達成真正的肌膚之親。我們可以說，在這裡異性戀關係溢出常軌，它必須藉由宰制和吸納彼此才能完滿，而這種慾望則讓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。

英國文學研究者瑪姬·基爾格（Maggie Kilgour）強調，在西方文學與神話中，食人行為象徵了人類如何形成自我意識，在主體性形塑的過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。因為西方對主體的想像奠基於「理性、生產力、進步與個體獨立性」等文明價值，但食人行為體現了毀滅、野蠻和人我界線消融，這也威脅到主體身分的完整性。

柯蕾的食人行為源自於她在法國前殖民地感染的一種植物病原體。她與非裔丈夫里奧·塞梅諾（Léo）當時正在當地研究植物萃取物對人腦的影響。這種在南美叢林發現的植物，會讓人產生強烈、無法控制的飢餓感。極端飢餓最終引起暴力行為，導致食人現象。

她與身為同事的美國醫生夏恩（Shane）都感染了這種疾病，最終轉為暴力的食人行為。電影學者克莉絲汀·霍爾（Kristin Hole）指出，里奧的實驗挑戰了西方主體概念：「塞梅諾因研究爭議被逐出醫界，他從異國引進的化學物質模糊了人與動物、身體與心靈、慾望與毀滅的界限。」簡言之，此疾病挑戰了西方主體「理性且文明」的觀念。

當食人由女性執行時，便帶有更強烈的性別抵抗意味。柯蕾失控的食人行為顛覆妻子作為家庭主婦的合宜典範、也解構了大眾對女性溫馴陰柔特質的想像。片中同樣感染未知病毒的夏恩可作為其對照組：他極端壓抑自己的動物性本能、無法滿足伴侶或進入常態戀愛關係。這映襯出某種異性戀社會認知下「失敗的男子氣概」，也因此與父權體制推崇的陽剛價值相悖。

有趣的是，西方經典中最著名的食人儀式是《新約聖經》的聖餐禮，在基督傳統中，信徒食用耶穌基督的聖體與寶血象徵與上帝合一，亦諭示了基督的重生。然而，柯蕾的食人無法帶來重生希望，反而象徵了家庭和生育的頹圮終結。在里奧處理受害者遺體、並清理柯蕾身上的血跡時，她唯一的台詞是「我想死」。

克里德認為在柯蕾墜入賤斥（abjection）的黑暗深淵時，她也撕毀了所有父權禁制，放縱自己嗜血的渴望。換言之，她象徵性地吞噬並摧毀父權秩序，以精神分析學者克莉絲蒂娃（Julia Kristeva）的語彙來說，她透過吞噬男性受害者的身體，來達成符號界（semiotic）對象徵界（symbolic）的壓制。確實，女性食人者被視為極端但充滿解放力量的怪物，因為她們體現了所有傳統女性特質——即孕育、創造生命與撫養後代的對立面。

片名 Trouble Every Day 是對 Frank Zappa 1966年同名歌曲的致敬，原曲脈絡為黑人民權運動下Watts Riots暴動事件對殖民主義與社會不正義的省思，據此，食人女妖的反噬或許亦可視為對父權律法和象徵秩序的抵抗。

後記：

其實風格冷峻陰鬱配上好音樂，大抵上已經讓我對這部電影有 70% 的好感。Tindersticks 呢喃式的唱腔太完美契合這部的調性，雖然敘事結構鬆散，仍瑕不掩瑜。查了一下導演作品概覽，發現原來跟《黑洞迷情》（High Life）是同一位導演。三年前在女影看完《黑洞》，主軸同樣圍繞著探討人類的性與慾望的科學實驗。

對 2025 年的觀眾而言，繼《夜訪吸血鬼》（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，1994）後吸血鬼／食人跟情慾已密不可分，但 2001 年能拍出這樣的女性作品，確實頗為前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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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文獻：

Creed, Barbara. “Female Cannibalism and Eating the Other: Raw, Trouble Every Day, In My Skin." Return of the Monstrous Feminine: Feminist New Wave Cinema, Routledge, 2022, pp. 127-141.

克莉斯蒂娃著，彭仁郁譯。《恐怖的力量》。台北：桂冠，2003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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